如果說任正非將華為帶到了全球通訊技術產業(yè)強者之列、曹德旺將福耀玻璃推上全球制造業(yè)王座堪稱偉大，那么在國際長期嚴密封鎖情況下，從零起步解決了國產碳纖維“卡脖子”技術難題的張國良，同樣也應被贊賞。

提起張國良，人們了解更多的是他如何將國產碳纖維推上世界舞臺的故事以及收獲的無數榮譽：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全國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全國杰出工程師獎……然而，在張國良身上，還有很多傳奇色彩：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臨危受命接手瀕臨倒閉企業(yè)、順利安置1800多名下崗職工、捐資捐物近億元懸壺濟世……4月的一天，《紡織服裝周刊》記者來到位于北京北苑路的中復神鷹碳纖維股份有限公司北京辦事處，見到了這位傳奇人物。

約定9點采訪，但8點半記者到達時，張國良已經在那里等候。他身著一件夾克衫，深藍色的主體色調顯得格外沉穩(wěn)，而邊緣處點綴的暗紅色條則為整件夾克增添了一抹活力。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映照出他眼神中深藏的智慧和歲月的沉淀，讓人心生敬意。

“只要能學技術就行！”

張國良在介紹產品開發(fā)情況

張國良，連云港鷹游紡機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中復神鷹碳纖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1956年出生在江西九江廬山腳下一個綠水環(huán)抱的小村莊。小時候，他就像一個永不知疲倦的探險家，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在村里看到柴油機就走不動了，在旁邊盯著研究，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問老司機。那個時候，他就知道柴油機有四沖程，是柴油的燃燒推動了曲軸的旋轉。這種對知識的渴望和追求一直伴隨著他的成長，研究技術也成為他最大的愛好。上高中的時候，張國良喜歡下象棋，天天背棋譜，后來居然能下盲棋。高中畢業(yè)后，在鄉(xiāng)里當通信員，工作之余，他學會了修裝無線電收音機和電視機?！拔夷馨旬敃r的上百種晶體管、電子管收音機、擴大機的線路圖記得滾瓜爛熟，隨手就能畫出來，后來收看毛主席追悼會的轉播，就是用我自己裝的小九吋電視機?！碑敃r，張國良還發(fā)明了電話會議機，拿到了縣郵電局技術革新一等獎。做公社干部，這在當時來說是相當不錯的工作。但是張國良對知識充滿了渴望，他想繼續(xù)讀書。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后，意氣風發(fā)的張國良走向了考場。毫無懸念，很快他就收到了武漢工學院（現更名為武漢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雖然沒有被第一志愿無線電通信專業(yè)錄取，但張國良對機械制造專業(yè)的熱愛也絲毫不差。他說，只要能學技術就行！坐著用貨船改裝成的客輪，望著九江大橋，聽著江水拍岸的聲音，在幾聲汽笛的鳴叫聲中，張國良離開了家鄉(xiāng)，踏上了人生的征途。那時的他，怎么也沒想到，小時候親眼看見建設起來的大橋，現在維修加固增強，用的就是他生產的高科技新材料——碳纖維！

張國良在車間查看碳纖維生產情況

今天的張國良，看到這座承擔過歷史重任的大橋，在它需要的時候能助它一臂之力，深感欣慰。“我的肩臂將與大橋永久合在一起，托起時代的列車，奔向未來?！彼男闹?，一直都有一種家國情懷。

“讓相處十年的工友有飯吃”

1982年春天，張國良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了連云港紡織機械廠，在那里開啟了他的職業(yè)生涯。上世紀90年代初，隨著革命性的無梭織機技術的成熟和各地發(fā)展經濟的需要，國內建設了大量的紡織工廠。但一窩蜂式的上馬，并不符合市場發(fā)展規(guī)律，導致之后整個紡織行業(yè)的效益都不好，全國紡織行業(yè)出現全面虧損，銀行惜貸，工廠停產，工人下崗。連云港紡織機械廠也同樣沒了銷路，廠子的生產也基本停了，工人工資也發(fā)不出來。足智多謀的張國良被委以重任，擔任廠長。當時的他，心中唯一想的就是讓相處十年的工友有飯吃。面對一無所有的空殼子工廠，張國良采取了很多超常規(guī)的辦法，全國各地到處跑，最終讓工廠起死回生。

張國良在碳纖維車間現場聽取碳纖維生產情況

回想起如何帶領工廠走上正軌，張國良說，就是依靠技術創(chuàng)新，做自己能做的、該做的事情。在龐大的紡織設備體系里，后整理設備是個小眾產品，大廠不愿干，小廠干不了，當時幾乎全部依賴進口。張國良就瞄準了這一小眾產品，發(fā)揮自己愛鉆研的特長，通過消化吸收國外先進技術，帶領大家硬是做出了成套的后整理設備。設備雖說做出來了，價格也比進口的低很多，但很多人不相信一個小小的連云港廠能生產出這樣的高精尖設備。為了推銷產品，張國良咬牙買了輛吉普車，一年跑了7萬公里去拜訪客戶，跑得后面的彈簧都松了。到了1996年，工廠在市場上完全站住了腳跟，產品也形成系列，能與進口設備一比高下，并逐步替代進口。就在工廠漸入佳境時，連云港市紡織系統(tǒng)卻有不少的紡織企業(yè)開始不景氣，出現虧損。市領導找到張國良，先是表揚，后是希望繼續(xù)接手困難企業(yè)。張國良是一個不服輸，遇到困難肯定要迎頭上的人，在一回又一回的表揚聲中，責任心超強的他從1996年到2002年一共接收了3家瀕臨破產的紡織企業(yè)，安置了1800余名下崗職工。

把一個困難企業(yè)恢復正常生產，并且扭虧為盈，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每一個企業(yè)，張國良都要全身心投入進去一到兩年的時間，市場調研、啟動生產、開發(fā)新產品都要傾注他大量的精力。但是張國良也非常自豪，這3個企業(yè)最終實現了扭虧為盈。隨著時代的發(fā)展，2001年7月28日，連云港紡織機械廠國有資本退出，正式改制更名為連云港鷹游紡機有限責任公司。雖然成為了民營股份制企業(yè)，但是張國良經常對股東講，企業(yè)改制了，我們都成了股東，但千萬別把企業(yè)看成是自己的。它首先是國家的、人民的和企業(yè)全體職工的，最后才是我們股東的。

“哪怕傾家蕩產，也要造出中國人自己的碳纖維！”

經營企業(yè)多年，張國良逐漸有了一定的實力和社會影響力，他也因此連續(xù)兩屆當選全國人大代表。2005年3月，張國良在北京參加全國兩會時，從幾位材料專家那里了解到，碳纖維是國家重要戰(zhàn)略新材料，國外對我國長期嚴密封鎖，自主研發(fā)碳纖維制造技術與裝備非常迫切。從那天起，張國良就萌生了投身碳纖維產業(yè)化之路的想法，要改變我國在這一領域受制于人的局面。然而在幾十趟南下北上的調研中，張國良聽到的全是專家們的質疑?！白鳛橐粋€企業(yè)家，要有敢于冒風險為國家分憂的責任心！哪怕傾家蕩產，也要造出中國人自己的碳纖維！”不認輸的性格加上“為祖國爭光，為民族爭氣”的信念，讓張國良一心撲在了碳纖維事業(yè)上，在連云港郊外一片長滿蘆葦的鹽堿灘上開始了產業(yè)化攻關。期間的艱難不必細表，曾經74個日日夜夜，包括張國良在內的主要技術人員和工人都不曾離開工廠。有一次，他就在控制室的長條凳上坐了3天3夜，為攻克一個難關而冥思苦想。

2018年1月8日，張國良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2008年，張國良帶領員工創(chuàng)建了濕法碳纖維規(guī)模化生產關鍵技術，建成國內第一條千噸規(guī)模T300級碳纖維生產線，打破了國際對我國碳纖維市場的長期壟斷。在國家急需高強碳纖維的情況下，又率先在國內實現了干噴濕紡的關鍵技術突破和核心裝備自主化，建立了國內首條千噸級碳纖維生產線。該成果榮獲2017年度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2019年，在進口碳纖維受限、供需失衡的情況下，張國良建成了具有完整自主知識產權的國內首個萬噸級高性能碳纖維生產基地，大幅加快了我國高端應用市場的碳纖維國產化替代進程。該項目榮獲了國務院國資委“央企十大超級工程”。2023年以來，打造了全球首個單體規(guī)模超過兩萬噸的高性能碳纖維生產基地，實現了碳纖維生產規(guī)模從千噸級到萬噸級的跨越，該項目榮獲了“青海省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同時，還完成了T800級碳纖維預浸料項目建設，加快C919國產大飛機復合材料的國產替代。

對于如此巨大的成就，張國良說這不是他一人的功勞。他說：“碳纖維是國家重大戰(zhàn)略材料，其研發(fā)及產業(yè)化是世界級的科技難題，我國許許多多的科學家，付出了幾十年的艱辛努力，是他們把碳纖維從理論到實踐，研究到一個新高度。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把碳纖維真正做到了世界級的水平?！?/span>

實際上，內行都知道，沒有張國良那樣的才能，是不可能做出碳纖維的。碳纖維的生產工藝非常復雜，生產過程涉及化工、材料、機械等20多個專業(yè)，需要把各個專業(yè)吃透，明白其中的原理，前后聯(lián)系起來才有可能成功。而這對于從小就愛鉆研肯吃苦的張國良來說，恰恰是激發(fā)他探索新領域的動力。他上東北、走山西、訪北京、下上海……幾十趟南下北上，幾乎找遍了國內曾經研究過、試驗過碳纖維的人，參觀了多家開展碳纖維研究的國家重點實驗室，請教了涉及專業(yè)領域的專家，整合了全國各方面的科技優(yōu)勢，走集成創(chuàng)新之路，實現碳纖維產業(yè)化。隨著中復神鷹等公司的發(fā)展，國產碳纖維在2022年終于迎來一個重要節(jié)點，這一年，國產碳纖維用量歷史上首次超越了進口量，且在中國市場總需求量的比例直接飆升到60.5%，比2021年增長了53.8%。

對于國產碳纖維未來的前景，張國良說，隨著大批量生產技術的成熟，碳纖維將給各行業(yè)帶來一場革命。“像我們國家做的C919、C929飛機，C919的11.2%要用碳纖維復合材料，C929的50%以上要用碳纖維復合材料。碳纖維未來很大的應用在建筑上，像南京長江大橋、武漢長江三橋、九江大橋的維修，每一次都要用到幾百噸碳纖維?！倍鴶U大國內碳纖維應用，成本問題也要解決?！疤祭w維的成本要做低，要讓各行各業(yè)用得起；品種要做多，要讓各行各業(yè)能夠適應；性能要做好，要滿足高水平的需要?！睆垏急硎尽榱藢⑻祭w維這顆皇冠上的明珠平民化，張國良帶領團隊還研發(fā)出了復合材料成套裝備，讓復雜的復材成型工藝更加標準化、自動化、低成本化?！跋乱淮祭w維的性能還要提高一倍，這是我立下的目標?！睆垏枷嘈?，碳纖維新材料帶來的一些行業(yè)變革和革命的效果會逐步地顯現出來。

“企業(yè)要是做不好，我是睡不著覺的”

張國良在和技術人員討論產品生產情況

帶領企業(yè)取得了如此宏偉的成就，這并不是張國良最自豪的。他說，他最大的財富是他身后忠心耿耿、訓練有素的職工隊伍，這也是鷹游集團二十多年來一步一個腳印穩(wěn)扎穩(wěn)打走到今天的核心價值。在鷹游集團，當年和張國良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老班底，一直處于企業(yè)核心地位，30多年沒有換過一個人。他們和張國良一樣有著共同的人生價值，多年來一直都是肝膽相照、心心相印。張國良還特別重視發(fā)現、培養(yǎng)、重用新人，特別是對一把手的苗子，他更是不惜成本，屏蔽雜音，讓他們在多種崗位上磨練，現在集團下設各個公司里的一把手，絕大多數都是張國良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張國良成長于農村，對弱者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去幫助。小時候，當他看到某個鄉(xiāng)干部對農民態(tài)度不好時，心里會憤憤不平。在他成為企業(yè)領導后，特別強調要愛護職工、尊重職工，讓職工有尊嚴地工作，要把職工當成企業(yè)的財富。當年有一個中層干部負責招工，居然向報名人收錢，張國良知道后火冒三丈，按照流程進行了開除處理。他說，敲詐工人是觸碰了他的底線，這件事絕不能原諒。如果有一線員工來找他，他能推掉任何事第一時間接見員工，幫助處理事情。張國良經常說：“企業(yè)要是做不好，我是睡不著覺的。”在他心里，不僅裝著鷹游五六千名員工，還有這些員工背后的家庭。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多年來，張國良先后捐資捐物近億元贊助困難企業(yè)、職工，用于抗震救災、社會公益、科技擁軍、建設希望小學、支持城市建設等事業(yè)。很多年前，張國良從媒體上看到了一個湖南姑娘沒錢換腎只能等死的報道，他馬上提供了所需資金，還前后幾次去湖南托同學、朋友聯(lián)系醫(yī)生分析病情，最終這個姑娘得到了救治。為幫助貴州省畢節(jié)市的一個小村莊修好山區(qū)公路，他親自參與前期的實地考察、完成后的項目驗收等全過程，期間道路上遇到的兇險他一一扛了過來。此外，張國良還在西部地區(qū)修了3所鷹游希望小學，為貧困家庭的孩子提供了更多的教育機會。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張國良是時代的見證者，更是改革開放的推動者和國家巨變的親歷者。他花費兩年時間親自策劃并創(chuàng)辦“改革開放四十年陳列館”，記錄了企業(yè)家們在新中國建設發(fā)展浪潮中，勇于承擔國家責任，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歷程。改革開放四十年陳列館現已成為江蘇省統(tǒng)戰(zhàn)基地、江蘇省社會主義學院教學基地。

 

記者手記：

一封家書見真情

在張國良身上，有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品質，既有家國情懷，也是文武全才。這個一生與技術癡纏的“理工男”卻有著一顆“文藝心”，在繁忙的工作間隙，用他細膩的感觸和豐沛的情感，書寫了一本本隨筆、散文集。這些多數寫于凌晨或深夜的短章，內容廣泛，有《母親的味道》《故鄉(xiāng)》的生活感悟，也有《做出企業(yè)的高度》《百年中國—一位基層黨委書記的黨課講稿》《從長征精神中汲取企業(yè)發(fā)展力量》的宏篇雄論。時隔二十多年重上井岡山，他寫到：“只有經歷深重的磨難，驚天動地、刻骨銘心，才能堅定信仰再出發(fā)！”他的心中，不僅長存家國夢、報國志，更對祖國的一山一水、人民百姓有著深沉而質樸的感情。這是他始終未改的赤子初心。張國良曾給兒子寫過一封家書，感動過很多人，其中寫到：“不要把企業(yè)財產都當成自己的，我們只是生活上過得富裕一點、好一點，但財產都是國家的，一旦有一天國家需要，這些財產我會全部獻出去的，年輕人要靠自己的勤奮去生活。”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經常對兒子、兒媳以及集團員工講，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要盡可能地去幫助社會，為社會做貢獻。他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心中有大愛的人。他的大愛不僅體現在對國家和民族的貢獻上，更體現在對員工的關懷和企業(yè)的社會責任上。他用自己的行動詮釋了什么是真正的大愛，也向全社會展示了作為一個真正的企業(yè)家的擔當和責任。

 

曾獲榮譽

1. 2017年12月，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授予機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

2.1997年3月，獲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授予機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

3.2006年5月，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授予機構中華全國總工會

4.2016年8月，獲得國家高層次人才特殊支持計劃領軍人才，授予機構中共中央組織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

5.2018年11月，獲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創(chuàng)新獎，授予機構何梁何利基金評選委員會

6.2019年11月，獲得中國紡織工業(yè)聯(lián)合會科學技術獎特別貢獻獎（桑麻學者），授予機構中國紡織工業(yè)聯(lián)合會

7.2018年10月，獲得俄羅斯工程院伊萬·亞歷山德洛維奇·格里什曼諾夫獎，授予機構俄羅斯工程院

8.2016年5月，獲得全國優(yōu)秀科技工作者，授予機構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

9.2020年12月，獲得全國杰出工程師獎，授予機構中華國際科學交流基金會

10.2014年3月，獲得全國機械工業(yè)勞動模范，授予機構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中國機械工業(yè)聯(lián)合會

11.2023年12月，獲得青海省科技進步一等獎，授予機構青海省人民政府